Sunday, January 10, 2010

<轉載> 梁文道《歲月無聲的日子》

最近幾年,每逢過年過節要說吉祥話的時候,我總是來一句:“江山靜好,歲月無聲”。這句話的喜氣嚴重不足,格局不大,甚至可以說得上卑微。然而,一個卑微的願望也不一定就比較容易實現。相比之下,中國人追尋百年的強國夢,反而不知怎的忽然就成了現實。

且看過去一年的外國主流媒體,一會兒說中國是金融海嘯底下的唯一贏家,一會兒說美國應該向中國取經;在剛結束的哥本哈根氣候會議上,中國更是舉世注目的主角;一時間,“G2”的說法不脛而走;似乎中國真的被我們每一年的賀詞說中,“繁榮昌盛”了。在這一片熱火朝天的聲勢中,還要祈盼“江山靜好,歲月無聲”,豈不太過暗啞,太過氣短?

西方的自由主義傳統一直不大弄得明白平民百姓的愛國熱情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自由主義總是傾向於把國家視為實現個人福祉的工具,先個人後國家,而工具本身並沒有甚麼優先的價值。假如人民的個人福祉得不到滿足,國家再強大又有甚麼用呢?

按照這種邏輯,無法在繁榮的局面中得到好處的基層百姓,應該是最不愛國的,因為他們眼見國家實力不斷茁壯,自己的生活水準卻不進反退,這心理又怎平衡得過來呢?可事實往往不是如此,歷史上許多大國的政府都曾備受底層人民的擁戴,哪怕他們的生活再不堪,他們也願意為自己的祖國付出代價,分享它的無上榮耀。

為甚麼一個人可以過上入不敷支的日子,但對國家不僅沒有怨言,反而還敬佩有加,在它受挫的時候痛心疾首,在它出風頭的時候抬頭挺胸呢?難道他們都能獻身大我,忘記小我?有些學者認為,這純粹是意識型態的作用,是一種遮蔽與欺瞞。但只要再走近一點、再體貼一點,你就會發現,這些百姓的情感真實不是傳統的意識型態理論所能講得清楚的了。

且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日本為例,當年最勇於參軍“報國”的,恰恰是那些生活中最沒有出路的人。那時的日本以極快的速度完成了它們的強國夢,工業基礎雄厚,軍事實力強橫;但它的貧富差距同時被放大了,許多人都有一種被拋在後頭的感覺。對這些在社會上找不到位置的人來說,他們一無所有,只剩下“日本人”這個身份可以自恃,只有大日本帝國可以帶給他們尊嚴。他在各方面都比不上佔有壟斷地位的財閥,但起碼在“身為日本人”這一點上,他和那些生活優渥的豪門是平等的。“為國捐軀”,把自己的“英靈”供放在靖國神社之中,則是他們尋回尊嚴的終極手段。

二次大戰時,日本軍人犧牲自己的性命,為國捐軀,得到國家賦予認同。這些曾令美軍聞風喪膽的神風敢死隊,最終於靖國神社裡,尋回「身為日本人」的尊嚴。

我們可以同情地理解這種尊嚴的追求,但是我們也有必要認識到,尊嚴不只是一種抽象的精神價值,它還是整全的生活感受。當我鄭重地祈求「江山靜好,歲月無聲」,我想到的就是這麼一種人人活得有尊嚴的平靜日子。

比如說一個清潔工人,他每天在街上打掃,路人不會瞧他不起。如果他一不小心刮花了一部名車,車主不會惡狠狠地跟他說:「好大的狗膽,你知道我是誰嗎?」因為在一個人人都受到尊重的社會裡面,你知道「我是誰嗎」這句話不會有太大的意義。

他的收入低微,但生活還能勉強維持,一日三餐不成問題。樓價雖高,可夫婦兩胼手胝足,加上政府優待,總算還能住得上一間很基本的房子。如果他有孩子,他不用為學費負債,因為國家有真正的義務教育;要是孩子懂事,奮發學習,說不定將來還能考上一間重點大學呢。年紀大了,難免身體不好,可是公立醫院不會棄他於不顧;沒錯,他當然住不起私家病房,但有需要的話,他至少住得進院。

出門旅行或許是奢望了,沒關係,市郊的公園野餐也不錯,而且不收門票。那裡沒有湖光山色,可幸空氣尚算清鮮。

這家人是不富足,不過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慌。吃得儉樸廉價不表示食物不衛生不安全,常喝自來水但水源無害,住得簡單但不會有人隨時上門逼他搬家。他們不是甚麼捨己為人的英雄之家,但不怕路見不平偶爾行善,因為這個社會沒有太多人想要利用別人的善心,更不可能出現傳說中的「釣魚執法」。

對未來他們有夢想,但又不敢想得太遠;國家大事他們不是不關心,只是關心不了那麼多。可是他們知道,政府願意聽他們說話。也許政府不能總是滿足得了他們的心願,也許他們不太清楚自己說了的話,最後會流向行政程序的哪一個角落,不過他們接觸到的公務員是客氣的,和善的,有耐性的。

如果我再寫下去,你會不會以為我在做夢呢?然而,比起強國的大夢,這小小的美夢,又算得上甚麼?通往尊嚴生活的道路有很多條,我還是比較喜歡這一條不張揚不顯赫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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