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20, 2010

<轉載> 林奕華 《陳志雲是香港之子的十五個理由》

周日話題﹕陳志雲是香港之子的十五個理由


【明報專訊】有日走過香港某大學的校園,入眼盡是宣傳廣告。吸引我停下腳步,並非因為我是它們招手的對象,而是在圖文並茂的夾攻下,我看見了高等學府如何「打造」青年才俊。我已忘了廣告中是否黑紙白字寫給大學生「增值」二字,但肯定這目的呼之欲出。即是,為了幫助新鮮人踏足社會之初不用由零分,甚至負數開始,有關部門便給他們設立「賽前熱身」講座。一個一個城中名人排名不分先後在廣告出現,有人「訓練口才」,有人「改善形象」,也有人指點什麼是「人情世故」,看上去良師益友濟濟一堂,同時亦教我感觸叢生﹕這些在課外給大學生的「補習」,似乎是實用多於啟發,而「名師」玉照更儼如反映學生的「未來」——學府是否認同各人在其領域上的成就,就是大學生值得照辦煮碗的地方?珠玉在前,使model answer的氣息益發濃厚,在香港教育制度培養出來,典型的「考試精英」眼中,他們就是被建制蓋章認同的「樣本」。換句話說,名師們位列「增值榜」,是提供現成經驗作為值得大學生借鏡的技術或者方法,如果效果彰顯,那就是社會上將多了更多他們的複製品——縱然實際結果可以不是這樣,但是主辦單位的「苦心」不難理解。


就在昨日看陳志雲「雲開月出」主動召開記者會的新聞片的某一剎那,一個念頭的誕生忽然與之前的感觸連接起來﹕假設不是發生了涉貪事件,熒幕上這個被官非陰影籠罩,卻仍不忘「安定人心」(「不要慌,不要亂,不要放棄」)的「上上等人」(形容他的位置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會不會就是香港人眼中的「理想人辦」?例如,多少父母,以至年輕人本身,會由「不介意」到「嚮往」擁有陳志雲身上的一切?


不,我真的不是有意以偏概全與嘩眾取寵。極其量,我只是把假設從不太明顯的位置推前到聚光燈下。事實上,這假設已有確鑿證據證明推論的可信可取﹕陳志雲能有信心在看似對他「不利」的氣候下「挺身而出」,這分「信心」已包含他對大眾心理的一定掌握﹕(一)媒體不會對他視而不見,因為大眾期待看見他作出交代;(二)大眾對他「不離不棄」,表面上是八卦需要,但想深一層,「八卦」只是行為,它的背後是由複雜的心理活動組成。陳志雲不怕在此時此刻弄巧反拙,可能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陳志雲」(或一干能登上封面頭版當新聞主角來幫助傳媒促銷的「名人」)的「價值」在於﹕看「他」的言行舉止時,大多數人還是會被激發起「他『有』而我(們)『沒有』」的「一種目光」(uncertain regards)。不論出於妒忌或羨慕,媒體上「陳志雲」所象徵的「吸引力」,更多應是來自他對我們的欲望的操縱——誠然,若是在看見他的時候,只會讓我們滿足於他「沒有」而我們「有」,那便等於咒語的魔法已被破解。舉個例說,誰不希望陳先生的酒渦是長在自己臉上?


不如,就讓我們由最表面的「酒渦」說起。


(一)酒渦﹕


酒渦,顧名思義,是「酒」加「漩渦」,兩樣都是叫人「無法自持」的東西。酒渦和其他受諸父母的外表條件和身體部位不同,它沒有美醜之分,分別僅是「有」和「沒有」。而「有」已經是「美」。不信,請提名一個長了酒渦而失分的例子。「有酒渦,冇醜人」。也沒有不因此而被「看見」的人。「你有酒渦……」當事人難道不照鏡?這句說話卻總是被「沒有」的人拿來提醒「有」的人,但酒渦的實際好處是什麼倒不見得人人知道。原來可以是「讓笑容更親切,因為酒渦使人看見純真」。


能一眼被看見的「純真」就是「方便」,它能使人放下或減低戒心。陳先生在這方面不容否認得天獨厚,給他從行政人員躍身演藝工作大開「方便」之門。對於……不要說入娛樂圈,就是連日常生活也沒有「觀眾緣」的人而言,長在他人臉上的「財富」當然也可以是自己的「刺痛」。


(二)變身﹕


傳媒人——尤其幕前的,永遠不能缺少變魔術的能力。法力愈高,幕前的魅力便愈大。因為那是令大眾目不轉睛的最大本錢。陳先生投身幕前的決心可見諸他對個人形象的變化。或者,這也是為了達致「寓工作於娛樂,寓娛樂大家於自娛自樂」的雙重目標。「電視台(男)高層」在過去都是「其貌不揚」,但自從陳先生掌政,他的角色(不是會計師而更接近是「推銷員」(包括之前的政務官))、他的專長(由內務轉向建立關係網),加上電子媒體過去數年的營業額受到網路衝擊,它們各階層員工的「功能」亦趨向一身兼數職。Multi-tasked的職業需要給予陳先生一個「最佳舞台」讓他「千變萬化」——這,應該就是特首如何甘辭厚幣亦無法成功挖角他當廣播處長的原因﹕與其說陳志雲是TVB的人肉台徽,不如說,時代變化因緣際會,是TVB成就了陳志雲由制度裏的一口螺絲釘,化身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對於大多數只能是螺絲釘的制度維持者,誰不想一嘗自由自在,但又不會消失在大眾眼前的滋味?


(三)英語﹕


每年邵逸夫獎頒獎典禮,陳志雲都讓觀眾再次見識大學生的今非昔比。收起花俏的造型,專攻字正腔圓的英式口音,陳先生經常把身邊的co-host鄭裕玲給比下去——她也是英語對答,但嫌太美國化,也就是「不夠有文化」。陳先生的英語能力(魅)力不只給人「勝任」感覺,更有「眾星拱月」的「氣勢」——性質不同娛樂節目的學術頒獎晚會,得獎嘉賓大多腆,司儀如是獲得更多「表現」機會。雖不致於喧賓奪主,但無可否認,「行雲流水」的英語確實有助陳先生「鶴立雞群」——看,「階級」這回事還是有高低之分,「高」者,見諸番書沒有白念,「低」的,則只能望「洋」興歎,雖然那些字句不外乎是什麼獎和誰得獎。


沒有辦法了,誰叫英語之於香港人不同它之於新加坡人,不是生活工具而是身分象徵?


(四)韋家晴腔﹕


每當韋家晴腔在空氣中響起,就是人民關懷像毛氈,像棉被般「送暖」而來的時候。《鏗鏘集》、《向世界出發》、《一百萬人的故事》中每集的詳細內容,容或將被歲月淡,被人們遺忘。忘不了的是「旁白」的感染力——那裏被特定的腔調觸碰,那裏就有值得觀眾悲天憫人的地方。幾乎已成香港紀錄(或遊記)片集的旁白代言人,「韋腔」聽上去已從一種功能,變成一種靈性——即使不是化腐朽為神奇,至少這把聲音令大眾心目中平淡以至乏味的紀錄片增添了絲絲的「人性」(抑或戲劇性),就是這樣,觀者恍如也在觀看的過程中感受到自己靈魂的存在。


明明應該是Seeing Is Believing的時候,是韋腔發揮作用讓耳朵轉過來扮演眼睛,好處是,大家不用再為什麼是真實爭辯不休,因為一把充滿感情信息的聲音,已經提供觀眾需要的全部註解。


(五)口才﹕


香港人對口才的嚮往一般基於兩種需要﹕(一)希望惹人注意、受人歡迎;(二)在化解麻煩,甚至推卸責任時,姿勢最好漂亮、瀟洒。所以,香港人認為口才了得者通常乃詭辯之士,又或「無厘頭」。前者能夠順應大眾的犬儒性格,後者除了也是犬儒產物,更可讓人滿足對自己「有個性」得來又不會給人製造威脅的想像。所以,香港人對「口才」的需求是「守株待兔式」的——願意買票去聽棟篤笑的人,遠超於培養自己做棟篤笑者。


陳先生也有做過類似的舞台演出,但那是「訪問」。而一切緣起於以他名字命名的「飯局」系列。「訪問」與「棟篤笑」都是以語言藝術取悅大眾,差異在於一個專以揶揄和得罪人搏取掌聲,另一個剛好相反,就是把棟篤笑需要的鮮明立場消弭於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以陳先生主持的訪問風格而論,看點是讓受訪者在險象橫生的八卦題目下安全陸。「口才」在他身上有如降落傘,降落傘既是「逃生用品」,這就說明,當窘境出現在他本人身上時,為什麼他會選擇以「現身說法」來顯露生存意志。


一切能夠顯示「生存力量」的東西,都會令香港人眼前一亮,心生共鳴。


(六)慈善﹕


TVB的「公信力」是由主辦慈善活動起家——一九七二年6.18雨災請任白復出與雛鳳合唱《李後主之去國歸降》到今日已成佳話,之後一年一度的《歡樂滿東華》及與其他公益機構攜手合辦的籌款晚會,無不有助電視台的公共形象。但真要說到機構的慈善形象,全天候體現在一個行政人員身上,陳志雲是開台以來第一人。因為,由《志雲飯局》到《志雲上素》,全香港都知道(一)他茹素;(二)表明是天主教徒,卻又有志雲大師的稱號,雖說名字不外是戲謔,但大眾對於藝人「明明不認識,卻像老朋友」的似熟還生,還不是由這裏一塊,那裏一段的印象撮合得來?故此,陳志雲的「慈善形象」,既是承襲「歷史」,同時開創「個人風格」﹕身居高層本該酒色財氣都多,大眾卻可能在陳先生口中聽得最多說﹕「我食齋」,而對他另眼相看。「齋」這個字就有修行意味,不殺生,少肉慾,能在娛樂圈中清者自清,即使盛傳陳先生月薪年薪多少,這些數字只會讓人更加欣賞他的發財立品。


加上未曾成家立室,陳先生這位「好男人」的另一半仍是虛位以待屬於「公眾」的。一方面他沒有慾望,另一方面,頻密的曝光又讓大眾把幻想投射在他身上,既有宗教信仰又被捧為偶像,可說是面面俱到、功德無量。這樣的一個人怎能叫人不折服?


(七)虛假﹕


不要看香港人拍得最多的類型電影是黑社會片,便以為香港人最講義氣——幻想世界往往是對於現實不足的補償,銀幕上以手足情兄弟愛建立倫理價值,反映銀幕下這些精神買少見少﹕社會一日比一日關係利害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只會淪為投資市場的負資產,大家當然不會浪費人力心力在得不到對等回報的付出上﹕一日賣出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為何要是眾人皆假我獨真?


如何假,有多假,以至明明是假卻有辦法使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盡皆成「社會學」。傳媒馬首是贍,帶頭示範「偽術」也可以是「藝術」。陳先生麾下每多「真情流露」的製作,偏偏它們引來不少「節目流於矯情、煽情」的批評。以《一百萬人的故事》為例,面對貧窮線下的受訪者時,主持人愁眉苦臉,鏡頭愁雲慘霧,旁白(陳志雲)更是愁人莫對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更愁,很難不令主角變成配角。


但從娛樂性的角度來看,唯有「反客為主」才能令觀眾免於一不小心便陷入「旁觀他人之痛苦」的痛苦中。陳先生和他的製作團隊從來看不到「憐貧」也可以是「嫌貧」的變奏,是不是因為「假的真不了」——每個位置的人都太在乎自己的表現(變成了有太多姿勢)而忽略了節目的本質(關懷)?


在TVB劇集一齣比一齣來得誇張的今天,香港人早已習慣有樣學樣﹕在生活中演技大過天,而且相信那不等同「假」。


(八)人氣﹕


香港人的矛盾﹕渴望自己成為焦點,但又害怕它所引致的後果,怕被針對,怕被孤立。自信不足,但又野心勃勃。最好是有靠山做後盾,「挖祖墳,吃後代」,一切都由別人埋單。屆時就不再有「後顧之憂」,因為只講「個人鋒頭」,不談「個人責任」;只有「個人作風」,沒有「個人信念」,抑或唯一信念就是「個人利益」?


無重一身輕的「人生」,好處是不會構成信譽破產,頂多是碌爆人情信用卡。但信用卡一張爆了可以申請第二張。信用在消費主義盛行的今天,和品牌(branding)無異,都可以是為了經營而經營——空殼公司、空殼網站,美其名賣「精神」(又名概念),實際是買空賣空。


但有一個名字總比沒有好。難怪「冠名」風氣日益壯大。沒有人氣的人買名氣,徒具名氣的人賣名叫「品牌」的自己。來來去去,不外乎是沒有內容的東西在買買賣賣。


所以說,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大家關注的,已不是陳先生能不能沒有TVB,而是TVB沒有了「陳志雲」之後,又會進入另一個怎樣的紀元?之前說,大機構如TVB沒有了誰都將如常運作,陳志雲的來去,將會證明他是否已經以個人力量,改寫一個機構的歷史。


(九)青春﹕


「男人五十」如果是一部電影的名字,就算男主角是劉德華,你猜投資者容易找嗎?唯一一個我能想像的例外,是開拍《處男五十》,而且附帶條件是男主角不是不可以五十歲,但看上去絕對不能像已屆不惑之齡。又要像「處男」,又要不似五十歲男人,哪裏找?


別把主題扯遠到北極去了,但你別說,穿上厚甸甸禦寒滑雪裝備主持《冰天動地》的陳志雲,看上去確有點與真實年齡不符——儘管誰作同樣打扮也可能年輕一截﹕運動需要活力,活力使人青春。最佳例子是英國企業家Sir Richard Branson。坐熱汽球橫越歐洲是等閒,還要帶動太空旅遊的他,今年到底貴庚?原來已是五十有九。由做生意到尋歡作樂都以冒險做前提的這樣一個人,除非到了動彈不得的一天,否則「老」與他應該無緣。


Branson「不老」,是他以不斷實踐夢想來提醒人們不要太早、太快把腳步停下來。唯獨他無懼一個人往前走,更不需要讓身邊包圍年輕人來襯托他是青春的。


青春,其實也可以用旅行團做比喻:有人跟,有人帶。電視行業在香港老化得這樣快,就是跟隊的那個(些)人竟誤會了自己是帶隊。錯認的原因,一來是他(們)把幻想當成夢想,二來,是周圍的人彼此吹噓互相奉承——明明是走別人走過的路,卻因為造型似模似樣便說服自己真有拓荒精神。


(十)Glamour﹕


無最大顆最耀眼的明星是哪一顆?極有可能是陳志雲。被這個答案嚇倒的人大抵還活在上世紀七十或八十年代。實際情是,自踏入九十年代始,無的花旦小生的成就一直沒有太大突破——以花旦論,鄧萃雯最紅的今天,演的還是古裝人物,不像《家變》中的汪明荃、《網中人》的鄭裕玲,全是「時代女性」。TVB劇集現在已變成過去的「民間傳奇」,觀眾雖也擁戴劇中人,但這類觀眾恐怕不是電視台最想建立的高消費族群,導致收視率再高也賺不了多少高消費品的廣告生意額。


只好節流節流再節流。花旦小生來去都是那幾個人在玩音樂椅。TVB的熠熠星光像是壞掉了的燈泡般愈來愈暗。但也有種說法是陳先生的捧人策略是「人望低處」﹕男的先後有崔健邦、王祖藍,女的,近年最有印象偏又教大家印象最模糊的,是《美女廚房》、《一擲千金》、《味分高下》等綜藝節目中被命名粥粉麵飯啤梨蘋果梳打忌廉的美女助手們。如此這般,幕前幕後兩邊走的陳先生,又怎能不顯得高人一等,能者多勞﹕是「推銷員」,又是「貨品」,而且必然是「鎮台之寶」。


以前的「鎮台之寶」是阿姐。不是說今日阿姐沒有收視率,只是時代不同,從前的人欣賞演技,今日的人崇拜權力。電視劇中的大婆二奶鬥得再你死我活也不過是現實的翻版。當不需要劇本,或媒體上日日更新的蜚短流長才是最佳劇本,當然是身歷其境的人更能吸引眼球,更惹媒體在他身上火上加油。


藝人再「火」,也「火」不過操藝人生殺之權的那個(些)人。


(十一)創意﹕


自梁淑怡給香港電視史留下「女強人」的烙印後,香港的女電視人便一直活在她的陰影下﹕再沒有名字可以承傳、接棒她的強烈個人風格,即使在TVB戲劇組權力榜上居高不下的曾勵珍,從「古」到「今」,監製戲劇無數,卻少見「劃時代」或「個性」作品。直至陳志雲近年活躍於創作與行政兩大部門之後,無劇集才從「陽盛陰衰」轉變成「陰盛陽衰」。


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輪流轉所致?還是陳志雲的陰性磁場有意無意影響了TVB的風水?上世紀末還是「男兒」、「雄心」等系列執收視率牛耳,踏入二千年恍似兩性權力大執位,首先是《大長今》以外購劇寫下收視奇蹟,繼而便是時裝古裝的港版長今大行其道——你以為《宮心計》是唯一翻版?《溏心風暴》中的「大契」、「細契」何嘗沒有尚宮之間翻雲覆雨的影子?


媒體對於陳志雲偏愛的男性藝人(又名「愛將」)一直情有獨鍾,忽略了二千年後無的老牌花旦王一一「翻紅」或保持「紅不讓」,他其實也應記一功。薛家燕對他讚口不絕,鄭裕玲能站穩主持一姐,阿姐戲路愈老愈縱橫,李司棋更是在演劇生涯上遇上堪稱「否極泰來」的轉變,證明無這位總經理煞是念舊,又與有輩分的女藝人特別投緣。請別忘記,自己人以外,亞視過檔來到無的謝雪心一炮而紅,佳視之寶的米雪今日也撐起半邊天,加上袁詠儀回巢,戚美珍復出,陳玉蓮一閃而過,周海媚連開兩劇,女性的力量確在陳志雲時代有重拾光輝之勢。遺憾的是,「她」(們)仍然被創意欠奉的劇本所犧牲。所謂好戲,就是看她們互相摑打,互相陷害、互相整治、互相折磨。說得好聽是政治鬥爭,但依我看重重覆覆的勾心鬥角,不過是變相結合兄弟之鬥與婆媳之爭。


花旦在戲劇裏爭權,模則在綜合秀中鬥低能鬥白痴。兩個世界再不同也是由一條主軸貫通﹕男尊女卑的傳統父權中心思想。於是,管它時裝古裝,總之女人就是少不了和離不開男人的目光與視線。造成標誌陳志雲「創意精神」的節目貌似多元開放,實則內容與價值均是「五十年不變」,一切以維持安全及保守的「現狀」為原則。


連所謂的文化節目亦不例外。《向世界出發》是明星遊記,模式分明向英國BBC的同類節目借鏡。問題是,Michael Palin的劇本不可能(全部)假手他人,但《向世界出發》的包裝再新穎,坐下來看不到一集便知道它是換湯不換藥﹕走馬看花,蜻蜓點水。世界再大亦大不過被旁白一直嗡嗡嗡地提醒我們不要忘記的香港式價值觀。「你睇,阿姐(汪明荃)也要學習『能劇』來自我增值……(大意)」,使我不禁要問﹕自我增值若是如此重要,是否應該由問明白自己是誰,有何欠缺開始?但是,「我是誰?」的答案從小到大都是多想無益,既然接受想也無益,那麼終日念念不忘要自我增值的意義又在哪裏?旁白者念念有辭要達到的效果,不是自我催眠又是什麼?


(十二)性﹕


創意是推動改變和進步的能源。陳志雲時代的節目包裝多過創意之處,由今時今日女性的社會地位未曾得到反映或提升便可見一斑。弔詭的是,陳總與之前的總經理何定鈞比較,他那陰柔的氣質、柔軟的身段,沒有一樣不被大眾投以「陰」性的偶像,當然包括他的性取向,只是被傳聞同性戀是一回事,由他執掌的節目風格卻不見對待性別刻板有絲毫反省,更遑論改變。


不給傳統異性戀以外的情感關係有任何曝光機會,可說是維持TVB的一貫宗旨——在TVB劇集建構的世界裏只有「人」,沒有「性」,只有用演員或旁白念出的「內心獨白」,沒有讓觀眾自己體會或觀察角色的「心理狀態」。所以,或可以說,陳志雲的節目策略,就是讓「性」等於女體然後歸於綜藝,「情」因不涉及肉體而可以放在觀眾層面盡量廣闊的戲劇時段中。


靈慾分家、性愛不能合一可以是出於自由選擇,亦可以是被抑壓造成的不自由。今日香港文化正正反映出高度抑壓如何扭曲了這個城市的價值觀——只要在報攤上看一眼,無數以譴責作為藉口來販賣、渲染、剝奪女性身體的報刊雜誌,盡在向道貌岸然的香港人招手。這種行銷模式,是方便消費者在消費別人後繼續保持道德姿態。而香港人到今天的最高道德指標就是「宗教是上流,性是下等」。陳志雲個人回答傳媒問他是否同性戀者時,他的答覆與上述主流價值觀不謀而合﹕「我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天主教是不容許同性戀的,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我沒結婚沒拍拖,就覺得我一定是同性戀。」


媒體當然不會因為這答案而對依然單身,又在傳奧運聖火時「扭扭」的鑽石王老五放棄明查暗訪,只是相對於異性戀的藝人,「性」已成為禁忌的事實反而令一直沒有性醜聞(緋聞也沒有)的陳志雲少受了過往有同性戀之嫌的藝人所受到的恐同待遇。


(十三)手腕﹕


無電視是邵氏王國轄下的業務之一。邵氏的靈魂人物由邵逸夫到方逸華都是香港的「傳奇人物」。陳志雲在二人身旁有小心攙扶,也有相陪在側,而且大多春風滿臉,感覺似子侄多於員工。這些留影給普羅大眾的印象是,能在一個王朝內佔有一席之地的此君肯定並不簡單。


不簡單的意思,未必指對工作或辦事能力高人一等的推崇。更多是暗示「聰明、醒目」,如何有助一個人扶搖直上。在這次涉貪事件前,陳志雲被形容為「方小姐身邊的紅人」,甚至連「韋公公」的標籤也被技巧性地貼在他的「分身」韋家晴身上。觀其種種,香港人就是喜歡看見有人為了生存而層出不窮地使出手段,這樣便毋須思考如何才可完善自己。


(十四)EQ﹕


高EQ可不可以是一種魔術?可以的,只要魔術師熟習環境、悉知觀眾心理,他還是可以表演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以不變應萬變,乍聽有違魔術的原則,其實魔術師只是把情緒變化高度壓縮。而不能讓它穿幫的過程,叫做「控制」。


所謂「控制」,是魔術師要作出各種姿勢,讓觀眾相信他能從無變有,從有變無,其實他只是把有的東西收藏在大家看不見的某處。矛盾在於,「控制」也可以是一種破綻,因為愈是增加它的力度,愈是容易暴露這場魔術表演的動機——魔術師基於職業需要,他就是要證明權力在自己手上。


證明,往往把人放在被動的位置。魔術師要反客為主,首先得說服自己有說服別人的能力。然而高EQ作為魔術,它也許不是真的在說服別人,反而是令自己陷入對自己的迷信中。於是在變魔術的過程中,觀眾能感受到魔術師的焦慮,觀眾亦漸漸能在他對自己的迷信中,看見他正在把自信心變走。


在這個高EQ被奉為迷信的時代裏,多少因自知平庸而自信不足的人,都在尋找別人作為他的觀眾,來感受自己的存在。表演高EQ的人不怕面對群眾,正如魔術師在作法時必須鎮定;表演高EQ的人在面臨逆境仍能保持情緒穩定,就像魔術師為了控制大局而必須控制自己;表演高EQ的人人際關係良好,與魔術師和觀眾的關係差不多,彼此都樂於享受在遊戲規則之下的各取所需﹕不應該看見的時候不要看見,應該看見的時候不要看不見。


(十五)青雲路﹕


在和大學生交流的經驗裏,我發現他們經常分辨不出「答案」(answer)和「想法」(opinion)。問他們對一隻水杯有何想法,通常在一番沉默後,都是小心翼翼的,但又總是捉錯用神的回覆,譬如「水杯裏有水」。當我鼓勵他們表達對「水杯」的設計或由這一隻聯想到那一隻的「想法」時,眼前的一張張臉看似遇上最艱深的考試題目,由此,我明白教育如何嚴重地扭曲了他們的認知和思維。任何東西,只要不是他們主動地感到興趣,就會是「意義不明」,故此,對於他們,這些東西的「意義」不可能往內探求,於是在被問到有何想法時,他們只能猜測問問題的人是否有既定答案,情就如中學考試時,答案不是A就是B。


他們都是一些被失敗的教育剝奪了自我溝通能力的年輕人。光從表面來看,他們並沒有這個問題,甚至他們還可能以為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即使有所欠缺,亦不過是高人、前輩、專家提供的指點,這些指點,最好又是一兩個小時便可以掌握、應用的竅門。然後,他們進入社會、進入建制,成為不問原因便維持、捍衛社會價值的人。然後,生活遇上莫名其妙的變化,開始慌,開始亂,想要放棄,然後總算明白別人提供的想法不見得適合自己,原來最能陪伴自己渡過難關的,是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陳志雲日前往大學與未來社會的主人翁分享求職與入職心得時,當中可有包含他在最近這些經驗所得到的想法?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