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19, 2011

<轉載> 王雅雋:黨籍作為一種生活工具

王雅雋:黨籍作為一種生活工具
明報,20 Nov 2011

明報專訊

內地學生

老穆瞟一眼我帶來的報紙,臉上微微一笑﹕「中聯辦才沒有空招呼這只『小鳥』,他們把曾蔭權那幾個人管好就行了。」

老穆是我研究院的同學,內地來的博士生。因為年紀比我長幾歲,又結了婚,念書的時候並不熱中和我們這些「小孩」打交道。這星期編輯派我採訪從內地來的黨員學生,我聯繫不上廖維懿本人,一着急就想起了老穆。在我與老穆僅有的幾個照面中,有一次他勸我別去維園湊熱鬧。

那次他偶然聽我提起「想去看看」,便好意規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內地的父母」,我回去想了想,果真沒有去湊熱鬧。老穆是一個經歷豐富的人﹕北方農村長大,縣城升學,之後出省上大學。來香港之前,他已經在內地的大學裏教過幾年書,但鐵飯碗還需硬學歷,於是他停薪留職,過來喝幾年洋墨水拿個博士學位。他人很聰明,不是書呆子,一邊在香港上學,一邊在內地倒了一批煤炭,賺了二十萬,在老家買了一套房,解決了一場婚姻危機,使老婆生了兒子並從香港寄奶粉回去。與此同時,我弄丟了男友,花光了獎學金,得罪了師長,勉強能夠按時畢業並同時失業——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六四」表態

我給老穆發電郵,得知他人在香港,尚未畢業。老穆對自己沒能夠按時畢業感到萬分悔恨,歸咎於香港的導師沒有習慣督促學生,你不找他他不找你,結果老穆一不留神就拖拉了大半年。他決心用這兩個月一鼓作氣把論文寫完,然後趕回家陪老婆孩子過年。

最近在香港發生的這件小事,老穆沒有留意,由我向他簡單匯報﹕「有個內地學生來香港上大學,心血來潮去競選學生會主席。競選之前,小集體內部就大是大非問題表態,他說自己不能支持『平反六四』,頂多只能表示中立。這下惹得小集體對他起了疑心,結果挖出來他是共產黨員。後來事情鬧大了,逼得他要退出競選,而報紙標題是『中共滲透校園』。」

老穆聽完,用他那一貫洞明世事的表情微笑着說﹕「這個學生很幼稚,媒體炒作是借題發揮,真正的牢騷是怎麼這麼多內地人到香港來,擔心香港變成內地。」

我問﹕「為何說這學生幼稚?」

他說﹕「既然出面競選,那就要見風使舵。首先應該避免對敏感問題正面表態,『平反』是文革語彙,平反的對象是誰?和他們討論嘛!實在迴避不了,非得表態,那就表示支持呀,選上了是件好事,回去可以邀功。不過,將來如果遇到民主運動,不要帶頭衝在最前面,不要站在攝影機面前,這樣,哪怕真有『秋後算帳』,也還有迴旋的餘地。」

既然聊到「六四」,索性問問老穆的看法。老穆也是到香港以後才接觸到這個話題,自己有心找資料看。他認為「六四」事件的確嚴重阻礙了中國民主建設的進程,但它充其量是一次吶喊,並沒有力量改變社會,而且從本質上看,它是受某些勢力在背後操縱的。因此,退一萬步說,就算那時候政府真讓他們給推翻了,結果也只不過是換上另一幫人統治而已。中國民主的基礎沒有建成,時機尚未成熟,「六四」遏殺了民主思想的萌芽狀態。至於那些明星領袖,最後不是都跑了嗎?可憐的是一些無辜的犧牲者和他們的家人。可惜經歷過那時代的人,如今絕大部分都成了既得利益者,沒有人願意為弱者挑戰權威統治。

我說﹕「我也有同感,但我認為今天『六四』的意義已經起了變化。我認識一些香港人,年年去維園集會,為的是一口氣。今年我們公司拍攝一個頑固分子,我跟去現場幫忙,感到『六四』於香港人而言,象徵香港在某些事情上還可以與大陸唱反調,還有民主自由的想像。」

老穆幽然一笑﹕「可是在港珠澳大橋上就唱不了反調,直通車也是。香港在經濟上如此依賴大陸,政治上又如何硬得起來呢?我看曾蔭權上北京見胡錦濤,完全是一個省長匯報請示工作的神態,可想而知這個行政區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馬上就要一樣了。

黨籍活用

老穆說得我心灰,讓我換個話題,問問他入黨的經歷。

他在大學二年級時,見學校為畢業黨員安排工作,於是抄了一份入黨申請書(人人都是抄的),向學系黨支部申請入黨。那時候入黨競爭激烈,他雖然學習成績排第一,可是從不積極參加學校活動(因為他要做生意賺錢),因此被支部裏的黨員們視為思想不先進,評他不夠資格入黨。最後是系主任一句話救了他。系主任說﹕「我黨需要吸收優秀的外語人才。」

我不由得插嘴﹕「我上大學那時候,黨員怎麼好像沒這麼吃香?我是嫌麻煩,怕開會才沒有申請。」

老穆解釋道﹕「你我之間雖然只差幾年,卻發生了一個法輪功事件。在90年代末期,國家日益開放,人們發現,人家外國走資本主義道路早就實現『四個現代化』了,我們費老半天勁還不知道幾時可以實現,理想上有個幻滅。法輪功乘虛而入,致使大批黨員退黨。中國共產黨發展一億黨員的目標眼看愈來愈遠,思想上抓不牢,就在數量上用功,例如規定高校每年要有百分之十的黨員增長率。同一時期,私營企業和外資企業愈來愈多,非黨員也能找到好工作,所以你沒覺得有必要入黨。」

我問﹕「於你而言,黨員身分有什麼意義呢?」

他說﹕「黨籍是一種工具。」畢業以後,憑着黨籍,老穆獲得一份大學教師的工作。學校裏單周開行政會議,雙周開黨員會議。黨員會議上無非是讀文件,而你知道非黨員根本得不到上級的信任,哪怕這個人工作再出色,升職評獎輪不到他。

老穆來香港之前,雖然機靈老練,有些事情還是很注意的,例如他試圖轉移他的黨籍關係。那是一個公文袋,人去哪裏,公文袋就跟到哪裏,在哪裏交黨費。結果他被告知,香港沒地方接收他的公文袋。來到香港,他又四處找組織交黨費,找來找去找到中聯辦,那裏的人叫他別管了,他們不收黨費。從這件小事老穆看出﹕黨籍在這裏沒有用。所以那個學生說中聯辦打電話給他,實在沒什麼根據,中聯辦犯不着搭理我們這些小人物。

但是黨籍一回去就又有用了。老穆在香港刻苦學習,因為寫論文不能抄了。這一學習就動搖了他的思想體系,他在網上寫了一些批判文章,回家過年被國安盯上,叫到局裏問話。眼看形勢不對,老穆拍案而起﹕「我是共產黨員!你們憑什麼懷疑我的動機?我是愛黨愛國才寫文章!」一出好戲加一個黨籍,令老穆化險為夷。

和老穆聊到深夜,回家路上我記起星期五要打電話請安。父親接的電話,我告訴他我和老穆的討論,問他怎麼看。父親謹慎地說﹕「在電話上講這些幹什麼,等你回家我們再談。」母親迫不急待地搶過電話,興奮地問我看見她給我發的照片沒有,我問她2000年入黨是不是被迫的,她說﹕「唉呀,領導天天找我談話!」突然想起來﹕「你不會又要寫報紙吧?我們家從你外公外婆那一輩人就努力追求入黨,思想上進。欸,你姨媽想你幫忙帶幾樣東西回來……」

我並不熟悉父母的這一面。我母親說起父親的壞話來,是哪怕上報紙也要說的,這件事情使我認識到,家裏人視黨的隱私高於個人隱私。所以,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想內地的父母」,這篇文章就此打住。

Wednesday, December 1, 2010

<轉載> 張炳良:《大學求什麼?》

張炳良﹕大學求什麼?

Mingpao 1 Dec 2010

今天,一方面國際大學(包括學院、課程)排名表如雨後春筍,各國主要大學都在爭「世界一流大學」美名,而很多國家和城市(包括香港)都在發展成為「教育樞紐」(當中重點是高等教育);但是,另方面又出現愈來愈多對高等教育未來發展方向的關注,有人擔心目前高教太重科技而輕人文,過於市場化甚至商業化。

大學應是什麼?我們沒有統一的答案,但是值得探討和反思。徐詠璇上星期(11月26日)在其《信報》專欄中問「港大是什麼?」,而提出它是一所大學,「也就是世界上所有最高學府代表的知識堡壘,社會明燈……以智慧領航,憑膽識奉獻。」同時說它「講究自由……崇尚多元,百花齊放」。作為港大校友和現任香港教育學院校長,我對這樣的大學特色,十分認同。

學者憂大學教育逐漸偏離傳統使命

不過,國際上不少學者正在擔心在功利文化的氛圍下,大學教育在逐漸偏離大學「傳授智慧」、「啟發思維」的傳統使命。澳洲 Macquarie大學校長Steven Schwartz教授今年中提出警告,我們正活在一個金錢世代,現代大學也被迫加以迎合,以致高等教育被矮化為職訓場地。(註1)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Martha Nussbaum認為當今高教迷失方向,她指出,若社會希望培養具同理心、樂做「世界公民」的大學畢業生,則必須扭轉大學教育現時傾斜於經濟生產力導向、而忽視自由與批判價值的趨勢。(註2)

今天,人們以至各國政府過分重視大學的世界排名,但有關排名的評核方法卻無可避免存在方法學上的偏頗。例如,評估研究表現的,愈來愈偏重量化的論文引述指數,而非作較平衡的考量——即檢視研究對科學新發現及知識創新,以至對社會進步與人文精神啟迪等各方面有何貢獻。一些矚目的大學排名榜,重科技而輕人文,重量化指標(如研究產出量、獲獎項數目、來自業界收入等)而忽略較難量化的方面(如學生的學習體驗、學生的社會及全球意識培養、大學對國家世界的使命實踐等)。

已故加拿大 Montreal大學學者 Bill Readings曾提出當今大學「陷於廢墟」(in ruin)的看法(註3),因為其成就只以科技和功利主義的標準去衡量,而「文化」已不再視為大學之道的參照系(legitimating reference),偏離源自歐洲傳統的現代大學所建基的「理性」(reason)和「文化」(culture)。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曾說﹕「就教學及科技水平而言,北大現在不是、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論北大對於人類文明的貢獻,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學所無法比擬的。」(註4)

Schwartz教授呼籲大學應向學生傳授「智慧」(wisdom),不只是傳授「知識」(knowledge)。那麼,何謂智慧?孔子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新)民,在止於至善」。意思是,學之所重,乃培養崇高的道德品格,啟蒙社會萬民,並最終達至理想境界。無論東西方的早期大學傳統,均強調培養具知識與文化學養、有高尚操守和治國才略的領袖人才。

隨著高等教育普及化,加上社會日益重視人才資本,大學已被視為就業裝備之所。受市場力量牽引下,大學傾向開辦更多「職業培訓」式課程,尤其是能掙錢的專業學位。文史哲及一些社會科學學科面臨邊緣化,因為人們認為這個學科雖可拓闊思維卻不一定提升就業機會。「哲學」這一向為人所頌的「知識之父」,今天似淪為瀕危物種了。

應反思大學之道高等教育內涵

在香港,我們的大學也面臨上述兩難之局與挑戰﹕一方面力圖擴闊思維、拓展通識(這從新高中課程重視通識科、大學新四年制本科課程加強通識教育,可見一斑),但另一方面卻又身處功利文化的環境,不少學生往往對人文學科敬而遠之,為的是這些學科含「金」量少。社會上比較樂於回應醫學及其他硬科學的科研經費的訴求,私人捐獻也多;可是,若要社會明白培育兒童文學作家、學校教師或哲學家的價值,則往往困難得多。

在此香港銳意發展成為區域教育樞紐之際,我們實應反思大學之道及高等教育的內涵與方向﹕究竟大學追求的應是哪樣子的卓越呢?



(註)
(1)Steven Schwartz(2010) "Wise Up: Restoring Wisdom to Universities ", Vice-Chancellor's Annual Lecture, Macquarie University, http://www.mq.edu.au/mqvideos/vcLecture3.html.

(2)Martha Nussbaum(2010) Not For Profit: Why Democracy Needs the Humaniti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3)Bill Readings (1996) The University in Ruin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4)陳平原 (2009)《歷史、傳說與精神 ─ 中國大學百年》,香港:三聯書店,頁71。

Thursday, May 27, 2010

<轉載> 陳雲《木棉》

看時就想為此配上假音人的《種樹的理由》。
獨102音樂會的很清,孔奕佳的琴亦好,不過,還是更喜歡 2005 年,full band 版本(肥仔明的鼓﹗)
(這樣就過了四年多了...)

港文化.港創意 獨102音樂會


Gayamyan @ Milk Farm Langham Place (種樹的理由)



木棉
陳雲
18.5.2010

久雨初晴,木棉絮飛。四月天氣反常,忽冷忽熱,火車站山坡的那株木棉花開得疏落,從家中到火車站的一段路,少了春末的興致。然而星期一,日光正照,在火車站候車之際,竟有團團棉絮飛到跟前。花不盛放,也結結實實有了棉果,而且 給烈日曬得爆了開來。棉絮有些裹了棉籽,有些空空如也,在鬧市遇到飛絮,總是難得。

喜鵲占卜
鄉郊的蒲公英、狗尾草和蘆葦都有飛絮,然而鬧市只有木棉絮了。童年的鄉村小學,庭院種了五六株木棉,鄰村的後山,也有兩株野生的木棉,並枝而立。木棉高聳正直,又名英雄樹,枝幹挺立於當年矮矮的校舍和村屋之上。春暖之際,紅花怒放,即使隔了兩個樹林,站在我家的菜田上,總能看到鄰村的木棉。校園的木棉,長得比旗桿還高,走路上學,遠遠便看得見。校園的鐵絲網,冬日開着鮮橙色的攀藤炮仗花和紫紅的簕杜鵑,園圃裏有大紅花,聖誕節擺滿一 品紅(聖誕花),這些都是舊日的校園顏色。

鄰村的木棉,每年總有喜鵲築巢,喜鵲的巢用粗枝和茅草交纏而成,又大又堅固。村中父老說,若是築巢在高枝,高枝的支撐薄弱,預兆安度夏季,颱風少有,若是築巢在矮枝,矮枝的支撐穩固,枝葉屏障也大,預兆當年颱風為患。這是農村的民間物候知識。喜鵲的築巢占卜,多數準確,但也有風暴過後,鵲巢吹翻在地的慘事,連兒童也不忍去察看傷亡如何。

木棉開花不久,大概在陽 曆四月底,便會朵朵墜下。厚厚的肉花瓣,多是完好無缺的,行人不忍踐踏,踢開一邊,幾日之後,才爛在草地上。我一年級的時候,就拾了木棉花回家觀賞,後來 效法同學,拿來煮粥,有清熱去濕之用,鮮花瓣也可以食。木棉花是廣東涼茶「五花茶」的藥材之一。 過了幾年,花食膩了,不多撿,但見到草地上有完好的木棉花,也會忍不住撿起,放入書包帶回家。總之,如此厚肉的花,並不尋常,有熱帶植物的野性。

紅艷燒天
明遺民屈大均《廣東新語.木語》云:「木棉,高十餘丈,大數抱,枝柯一一對出,排空攫挐,勢如龍奮。正月發蕾,似辛夷而厚,作深紅、金紅二色,蕊純黃六瓣,望之如億萬華燈,燒空盡赤…… 子大如檳榔,五六月熟,角裂,中有綿飛空如雪。然脆不堅韌,可絮而不可織,絮以褥以蔽膝,佳於江淮蘆花。……南海祠前,有十餘株最古,歲二月,祝融生朝, 是花盛發。觀者至數千人,光氣熊熊,映顏面如赭。」清初,民風仍厚,即使遭遇蠻族統治,粵人也有觀花之雅興。木棉甚為粗生,飄絮落籽,即生一株。西江岸邊木棉成列,花落江中,竟如水燈,屈大均也記下了。

棉絮可團而為棉襖之芯而不可織,一如蘆花,小學老師說過了,還借助木棉飛絮的時節,在課堂講了閔子騫盡孝之事,說孔門弟子閔子騫少時為後母虐待,後母以蘆花衣子騫,以厚棉絮衣己所生二子。子騫寒冷不禁,父不知情,反斥之為惰,笞之,見衣綻處蘆花飛出,復查後母之子皆厚絮,愧忿之極,欲出後母。子騫跪求曰: 「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其父於是饒恕後妻,從此全家和睦。

桉樹葉止痛
木棉落盡之後,幾個星期,馬路邊的影樹又綻放叢叢紅花。小學的《自然教育》叫影樹或鳳凰木, 村裏叫火焰樹,兒時誤以為是「火艷樹」。中學的英文書,才知是火焰樹,Flame-of- the-Forest,源自非洲的馬達加斯加島,當年的英國水手在船上遙見團團盛放的火焰樹,以為是山林大火。

小學前面的公路叫粉錦路,連接粉嶺和錦田,由於港督要到粉嶺別墅歇暑,為了雅興和行車安全, 種的行道樹又高又大,多是防撞吸震的白千層樹,也有桉樹和木麻黃(牛尾松),夾雜村前野生的木棉和火焰樹,走在路上,頗有可觀。春天滿樹細花,蜜蜂飛舞。 白千層的樹皮可以撕下,用來寫字。不撕樹皮,路過也會打幾拳,有層層的白樹皮包裹,不會痛的。

兒時在馬路遇到蚊咬,都會搓碎桉樹葉,取其汁液,敷在蚊疤上。上課時,被老師打了手板,放學回家路上,也會搓碎桉樹葉,將汁液塗在手上止痛。這是鄰桌的同學教的,他有時沒做功課,上學便順手摘了桉樹葉,放在書包內備用。當時只知道樹葉有驅風油的氣味,應該有鎮痛止癢的功效,不知道桉樹油原是西洋民間草藥。當年都覺得馬路上的樹木可親,也不知道是外洋來的樹,恰如一切香港的西洋物事,出生之時便有了,要到懂事之後,才曉得華洋之別。

外洋樹可親
到了中學,讀到香港的植林史,說樹林在戰 亂時期無主守護,很多遭到日軍和難民砍伐,重光之後,政府趕緊種植快生的外來樹,穩定水土。白千層、桉樹和木麻黃來自澳洲,台灣相思來自台灣。木棉也是外 來樹,源自印度。本土的樹,只在山嶺和溪邊可見,如山上的赤松、山桔和番石榴,溪邊的水榕樹、竹樹、蒲桃和樟樹。認得名字的,都是有用的樹或可食果實的 樹,其他的雜樹都不知名。松樹直紋,又有樹脂,可做柴,落在地上的松針(松葉)和松果可助燃。竹樹可造竹竿,竹籜可助燃。樟樹扭紋,不可做柴,但可製樟腦 油,其他的水榕樹、蒲桃、山桔等,果實可食。

至於木棉,倒是因觀賞而識其名,鮮木棉花只是食了幾回。近年底子寒虛,五花茶也不須飲了。只是棉絮飛到跟前,聚在街角,便勾起許多回憶。

Thursday, May 20, 2010

林阿P - 《告別吧,香港》



當我走上街,條街很靜
我看見人們微笑,但沒笑聲
我感覺到太陽熾熱,但沒光明
嗰日係五月十六號,黑色星期天,但天晴

當我走入車廂,沒有人覺得悲傷
晚上十時半廣播後,我開始幻想
我看得見草原,我看得見花
我感覺到軍隊,我感覺到人們熟睡去

告別吧,香港
告別吧,再見
再會了,係咁
再會吧,再約
拜拜,拜拜
再會,拜拜

lyrics and music by 林阿p (my little airport)
http://www.facebook.com/mylittleairport

Saturday, May 8, 2010

<轉載> 安徒《周日話題﹕「河蟹」教會之「斷章取義》

【明報專訊】編按:

「5區公投」前夕,政府冷宣傳,建制派「PASS」轉而集中火力部署善後(近日曾鈺成事先張揚一旦出現關鍵一票他會辭任立會主席投票);硝煙反而在宗教界燒起,親建制教會引用聖經呼籲教徒在補選中投白票,一股新的保守政治力量冒出頭臉。

吳宗文牧師於2月7日舉辦「為香港求平安」祈禱會﹕

「現今在香港論政或參政的人士都必須從歷史現實出發,立足於對基本法和一國兩制架構之肯定,並尊重中國對香港有主、治權之事實。從政治理想出發,易於將一些別人未必同意的烏托邦東西,脫離實地強加諸社會。基督徒不迷信任何政治體制,甚至不會將民主、自由、人權及法治等理念絕對化,因為這樣便是拜偶像了……假如5區補選有競爭對手的話,讓我們以所投的一票將所有暴戾驅逐出立法會,或以極多的空票來展示我們的不滿!」

「為香港求平安錄像」
http://www.hkcccu.org.hk/

反對宗教護蔭權貴集會

約30名市民參加「反對宗教護蔭權貴」戶外崇拜,其後到中華基督教播道會位於金鐘遠東金融中心的港福堂集會,高舉「被統戰的牧事有福了,因為河蟹是他們的」橫額,要求港福堂主任牧師吳宗文面對面作神學辯論。

蔡志森

「有些弟兄姊妹可能希望透過今次抗議和批評令教會和牧者更加積極去回應社會關係,但我認為他們的做法會適得其反,因為他們斷章取義,動輒上綱上線,反而令一些教牧和弟兄姊妹怕政治的問題,對政治更加敬而遠之。」

明光社視頻
http://www.truth-light.org.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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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區公投」因為建制派杯葛,至今仍是氣氛淡靜。

在低迷的政治氣壓下,「河蟹牧師」率先呼籲信徒投空票、白票,並高呼要一舉掃除立法會的「暴戾」風氣和言論。

此事曝光於媒體之後,引來教內教外廣泛討論。

其中最有趣的一個回應來自「明光社」的蔡志森。

他在自己製作的視頻中批評說有人「斷章取義」、「上綱上線」, 這種做法可能會令信徒回到害怕政治,對政治「敬而遠之」,使鼓勵信徒更多關心社會政治的目標適得其反。

蔡先生既未說明人家「所斷何章」、也未指出「所取何義」, 卻「三扒兩撥」把問題抽象化和一般化到「基督徒應否關心政治」的空洞層面, 自身已經示範了一種十分典型的「斷章取義」操作,甚至可作課堂經典。

不過,蔡先生的油滑口吻,卻令我對他這種基督徒參政頗有「信心」, 至少,這種可以「顧左右而言他」而毫不臉紅的手腕,雖然難成一名可以贏取人民真正信任的「政治家」, 但對一般政客來說,也算是合格的入門之技。

不過,在這個世代,要驗證「斷章取義」的指控能否成立其實毫不困難。涉事吳宗文牧師的發言,人人都可以在「華人基督教聯會」的官方網頁找到,原汁原味,毫無刪剪。他的發言講稿,亦早已分發《基督教週報》(第2373期)和《國度復興報》(12.3.2010),這些都是公開資料。

事實上,在視頻錄像所聞見的吳牧師發言,的確令人印象猶深,至少吳牧師在當場並無半點油滑。相反地,他要闡述所推銷的,是巨細無遺,既有神學理論,也針對當下問題,相當揮灑和具備自信的一整套「保守主義意識形態」。

引用《羅馬書》闡述順服

按筆者所見,在這個由「華基聯」特別安排,名為「為香港求平安」的祈禱會上,主題就是引用《聖經》中《羅馬書》關於「順服」執政掌權者的經文作權威,為新時期下教會順服政權的保守主義主流路線鳴鑼開道。吳宗文牧師的講道角色,主要用德國神學家卡爾.巴特(Karl Barth)對相關經文的註釋,為「順從」這一指導思想作解。

事實上,《羅馬書》歷代以來往往被親王權和建制力量的教會片面引用,作為一種「君權神授」論說的根據。近代各式的獨裁體制,包括德國納粹時期、台灣國民黨的威權統治歲月、南非的白人種族主義下,那些保守和親建制的新教教會,都有挾《羅馬書》以令信眾服從的前科。

前浸會神學院新約教授孫寶玲,就曾在她的著作《新約倫理》裏引述新約專家古爾曼(Oscar Cullmann)所言﹕「每當基督徒因為追隨基督而抗議國家政權的獨裁宣示,政權的代表或為他們跑腿的神學人通常會訴諸保羅這段經文,彷彿基督徒必須讚許、甚至縱容獨裁政權的惡行。」……而「在實施種族隔離政策的年日裏,前南非總統博塔(P. W. Botha)也曾引用羅馬書第十三章這段經文,嘉許那些「支持」南非白人政府的信徒為「愛和尊敬主教、有真摯健康的生活、守法紀、服權柄……聖經給世界裏的政權和被管治者一個信息,所以我們在羅馬書第十三章讀到人人都當順服掌權者。」

一生反對納粹獨裁的神學家卡爾.巴特(Karl Barth),苦思政教關係,多番註解和論述《羅馬書》,認為教會不可以為政權吸納,蛻化成一種「治民宗教」(civil religion),為的是教會可以持續批判政權,以確保政權可以行上帝的公義,目的之一就是防止一些教會對《羅馬書》及基督教精神繼續「斷章取義」。可是弔詭的是,巴特本人的《羅馬書》解說本身,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斷章取義」。繼納粹德國、南非、台灣,現在到了香港。

不過,筆者認為最有公共旨趣的,還是吳宗文對這種「順服」思想的具體演繹。吳宗文認為香港參政人士必須從歷史現實出發,肯定基本法和一國兩制,尊重中國對香港的主、治權。他接批評那些從「政治理想」出發的人,其實是把一些烏托邦的東西脫離實地強加諸社會,把民主、自由、人權及法治等理念絕對化和偶像化。但是,民主不代表沒有問題或能解決所有問題。

在他眼中,亞洲和東歐實行的成功民主,從沒有純西方色彩的,因此,強行移植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他又大力抨擊推動民主的人,只知理念,但不考慮民主理念的實施需要人心的教育和改造,那些都是一些龐大而複雜的「社會工程」。他又說到有政治學者認為,「不要講這麼高深的理論,這麼崇高的理念」,政治其實是一種妥協的藝術,是將社會資源切餅分配的遊戲,因此任何立場的議政和參政人士,都該以此為底線。那些不能以「妥協」和「分餅」作為底線的人,是挑戰權威和測試極限,將社會的和諧穩定和經濟民生置諸不理,他們需要對社會和個人良知負上政治和道德責任。

事實上,剛剛引用完巴特《羅馬書釋義》的吳宗文,忘記了巴特在《教會與國家》一書寫道,為了防止國家「惡魔本性」,基督教會正應以「國家的民主『理念』」(democratic conception of the State)作為新約精神的核心,教會應以付諸思想和行動的不同方式,確保國家以公義為本。吳宗文照搬(沒有名字的)所謂政治學者(當中一定包括了無神論者、權術至上的馬基維尼派等)的「妥協」、「分餅」的「政治」定義,說明了他不但拋棄了巴特,也拋棄了神學,以及拋棄了《聖經》的理念!

事實上,了解吳宗文的保守主義綱領,是不需什麼信仰,什麼神學訓練的。因為他說的和《文匯》、《大公》及民建聯等建制派每日重複的差別不大。例如,他針對香港立法會內某些議員仿效了韓國、台灣的打罵文化,與「暴民政治」(mob politics)只是一線之隔,他認為他們不能像先進西方民主國家的議會一樣,提問先後有序、「措辭溫文有禮」。一些宣揚「民主自由」的媒體,更存有「政治正確」的偏見,極盡語言誤導、煽動、卻又誨淫誨色、鼓勵賭博。年輕人目濡耳染,所以街頭示威盡訴軀體暴力,按他的說法,這又是受了西方後現代文化思潮的影響。

保守主義運動最詳盡綱領

雖然如此,吳宗文的發言可以說是香港基督教界領導香港保守主義運動迄今為止最詳盡的一套綱領和政策清單。上及宗教與政權的關係,下及對文化、媒體、思潮和青少年的批評方式及取態。只不過,這些內容都只是拼而來﹕除了有點過氣或讀不通的神學外,也混雜了「政治務實主義」的「反理想主義/反烏托邦」修辭,亦不時湊合了「亞洲文化特殊論」的「文化相對主義」論述,甚至諂媚地來一點中共合聽的「反西方」的語調。

這樣說的時候,吳宗文似乎忘記了基督教自己也是來自「西方」的「洋教」的事實。但是,他在佔取「非西方的現實」作為發言依據,炮轟他人的時候,卻仍不忘把「西方議會」的「禮貌」、「有序」肆意理想化、神話化和偶像化,以便嘲弄那些「擁抱西方民主」的人。再者,不無排他及種族主義意味地,吳宗文最後更認為其他打基督教旗幟的群體和刊物,甚至那些「外國(教會)組織在香港設立的分會」並不一定符合基督教信仰原則,只有「華人基督教聯會」才是歷史悠久的華人信徒自發組織,才能代表香港基督教教會的聲音。

定於一尊,排除異己異端,訴諸人數位勢 (而非真誠辯論)自封盟主,以天命或上帝旨意的代言者之名,把既享的權力合理化……雖然這些都是和基督新教的抗議精神和傳統大相逕庭,卻是共產黨人和西方古老一神教體系共享的惡劣文化習性。也是這些惡劣的習性,使兩者分別從「理想主義」和「神聖真理」墮落成「意識形態」。不過,何其恰巧地,這又是兩者目前可以眉來眼去的共同語言。

建制派急需保守意識形態

按照葛蘭西(Gramsci)所說,「意識形態」從來都是駁雜無章的。雖然華基聯/吳宗文這套論述是如此充滿矛盾、誤讀,但又有何相干呢?因為香港建制派目前急切需要的,只是一種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吧了。

如果說,「明光社」、「性文化學會」等推出的是一種「道德保守主義」(有時它又要一種披上半吊子的「溫和民主派」面紗護航);那麼華基聯、吳宗文等基督教界領袖今日要兜售的已是一種沒有半點保留的「政治保守主義」。時間可能是對的,因為這是香港一個「指鹿為馬」時代的開端。(「牧羊人」都去了「牧河蟹」?)

當今世自由主義巨擘羅爾斯(John Rawls)的學說都可以給說成是為「功能組別」護航的論據(多得「宗教右派」吹鼓手梁燕城近日在《信報》劃時代的偉論!),那麼給卡爾.巴特、給《聖經》、給基督教信仰來個時空倒錯的斷章取義又「有乜咁大件事」呢?

就讓我們由「君權神授」的合理,證明「功能組別」是香港對人類政治文明的最偉大貢獻開始吧!


“在上有權柄的,人人當順服他,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神的。凡掌權的都是神所命的。

所以,抗拒掌權的就是抗拒神的命;抗拒的必自取刑罰。”《羅馬書第13章1-2》


【重建香港系列下期續】

文: 安徒

編輯: 楊泳森

Monday, April 12, 2010

<轉載> 陳雲《香港的「代理政治」困局》及錢志庸《論功能組別之存廢(上)》

其實最佳的反共之法,正是包括我在內的異議者鴉雀無聲,任由中共的代理人在此地為所欲為,將香港的困局惡化,變為死局,毀滅香港。 ~陳雲

回歸以來,北京多次暗示港府解決「深層次」矛盾,呼喊團結為經濟、依法治港無效,樹立中央治港第二班子以及賦予港區人大政協諮議港政的倡議也落空了。香港依然貧富敵對,上下離心。

今年元旦遊行,以巴勒斯坦頸巾蒙面的少年,高舉抗議牌,說「這是一個警告: 我們對狗官沒有耐性,已準備暴動及流血。」一月初,反高鐵的抗議標語之中,年輕人四處張貼標語:「你已經不是我們的政府了。」上星期三,學者分析中大亞太 研究中心公布的香港社會和諧調查結果,說香港有暝百分之二十五點九或一百五十三萬人已不抗拒激烈鬥爭,甚至準備暴動。接通此地社會脈搏的人,看了應是毫不 為奇吧。

北京不能直接統治

香港有法治傳統和中華文化的仁厚根底,加上高地價政策的奴民政治,香港政府很容易混日子,但香港無法長治久安,民生困厄和民怨爆炸的日子愈來愈近。 當然,危機還不至於在「打工權」的任內爆發。香港的困局,北京不能直接干預,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直接統治香港,黨委系統明顯化,香港將成為影響中央政治的強而有力的地方政府,上海幫之外多了一個香港幫,香港又與西方的關係盤根錯節,將大大干擾中央政治。而且,到底現在不是「解放」前的上海,香港人的生活方式牢固,也不能隨便封鎖言論,鎮壓異己。統治香港只能用一國兩制,委任代理人 (proxy)統治,在政治上保險,在經濟上有利。

可惜,當前香港正落入困局,但比中國好,中國落入的是死局。中國的死局在於政治,除非香港的政治困局解決,引領中國前進,否則中國永遠不會有憲政民 主與社會團結。理性而言,中共需要一國兩制,多於香港需要一國兩制。

中國愛護香港,應是出於自利,而不應是出於憐惜。在這幾十年的過渡期,沒有一國兩制,香港當然會根基盡毀,但中共也將陪葬。

政治鬥爭往往是非理性的、荒謬的,其實最佳的反共之法,正是包括我在內的異議者鴉雀無聲,任由中共的代理人在此地為所欲為,將香港的困局惡化,變為死局,毀滅香港,令中共失去緩衝和試驗的地區,直接面對各種政治經濟的內外挑戰。看官,在各種中國的蹩腳代理人的盲動之下,這一天愈來愈近了。

無能的政治代辦

香港的經濟仍居於中國產值鏈的上游,而且以金融和房地產投資奪取大陸的人才和錢財,大陸也只能默許,反正這些錢和人不去香港,就去美國。可惜,這些 浮財並不令平民得利,反而因高地價而百業受害。
香港的問題在於財閥壟斷過分,而且不受民主政治或民主立法的制衡,以致資本以非理性的方式擴張,終於殺雞取卵,毀滅其生存根基。雖然前幾年財閥經常威脅撤資,但可以斷言,沒了香港,這些土資本家無處容身。

近日,個別地產商也認同復建居屋,很多富豪的第二代也出來搞「香港精神大使」運動,與特區政府一起來鼓吹獅子山精神。連港英政府都不敢倡議市民捱苦忍惡的,
香港富得「漏油」,卻呼籲人民捱苦忍惡,而不是過有尊嚴的快樂好日子,這不正是統治階級在自我侮辱麼?愚不可及。

政治方面,由於中共不能在香港直接統治,只能委託政治代理人,可惜不論是土共還是港英餘部都所託非人。
以「打工權」為首的港英餘部「依法治港」,不 屑於折衷運籌,為北京解困,反而附庸北京,一招「仙人指路」,將反對勢力指引去上環的中聯辦,借刀殺人。經濟政策則一味靠攏地產財閥,在公,則借助地產商為收稅吏(tax collector),以賣地充實政費,而且以樓房信貸栓緊中產階級;在私,則謀取退休之後的商業回饋。

至於
民建聯,本來是勞工階級的代言人,可惜中共走資之後,不允許享有足夠的自由空間,土共不能維繫其中間身份,在議會又是功能組別富貴黨的同路人, 土共的新一代愈來愈與富貴黨沒分別。如此,香港的勞苦大眾便失去中介人,要親自出頭抗爭了。

重建政治共識關鍵

老殖民政府統治意識已經過期了,腐臭了。市場基要主義(「自由市場」)、積極不干預、小政府大市場、家族自利論、獅子山精神,統統都過期,經不起新 一代的理論驗證,也經不起實踐的考驗。

要打破香港的困局,路徑僅有一條:廢除功能組別。迫使資產階級直接參政,面對全民的選票考驗,資本家便會自行約束,為全局着想,至少是為整體資產階 級繁榮着想,而不是為壟斷資本家集團着想。統治的政治共識,所謂ruling ideology,不能在研究所製造出來,也不能由北京欽定,只能在此地參政的不斷實踐之中,逐漸營建出來。當中,北京可以用人脈和資金影響結果,並且累 積政治轉型的實地經驗,為中國將來的資本主義政治鋪路。什麼大功能組別、兩院制都沒用的。

直接廢除功能組別,是唯一拯救香港政治困局的方法。當然,不廢除,我也不上心,香港毀滅了,我也不介意。自己先進墳墓而已,中共跟在後頭,死了也是 一家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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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志庸《論功能組別之存廢》星島日報 12 and 19 Apr 2010

爭取普選,肯定是本年度的社會焦點議題,牽涉的不止是全民直選特首的討論,還包括功能組別的廢置。一個社會最重要的是要有能力、有才幹、有見識的精英要有才識兼備的人,才可以帶領我們的社會向前邁進,甚至改變世界。這些人才,可以是大商賈,可以是專業人士,可以是為社會上任何一個界別貢獻一己才能之人。香港需要這些人才,但他們的利益,如果在民主發展未成熟的社會之中,往往只會是「民粹主義」、「少數服從多數」的犧牲品。在議會之中,功能組別的設置讓商界和各界專業人士有實實在在的發聲餘地和影響政策的投票權,其重要性對這些少數人才之舉足輕重,是不言而喻的。

基於筆者是執業工程師、也是執業律師的關係,功能組別的一票我是無論如何都少不了。加上每個選民的基本一票,筆者就享有「一人兩票」的「特權」。大家可能會問,這個功能組別的安排公平嗎、必要嗎?筆者最初都有同樣的質疑。但隨着見識日多,我發現依香港的發展背景和實況,這「功能組別」多給的一票是有其實用性和歷史意義的。最重要是這個體制能保障專業人才和商界的合理利益,從而吸引人才繼續留在香港這個無礦無糧,只靠一班有能之士做經濟火車頭的彈丸之地

對功能組別的去留,我們可以從實際角度出發,也可以從法理角度分析。這次我們暫且先談論實際性一項,法理角度的分析可以另文再述。

當年香港自二次大戰重光以後,香港最需要的,是讓戰亂時逃走四散的人才重回香港。為此,當年英國政府付出不少銀彈,以吸引有識之士回流工作和建設社會。不過,白花花的銀両還未足夠。昔日香港,社會動盪、人生安全難保,醫療教育短缺。這樣惡劣的環境,要吸引人才,還要靠他們的力量帶領香港發展,談何容易?因此,到底要用甚麼方式去營造一個能保障精英利益的環境、利誘又要到甚麼程度,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這個情況,其實就像祖國改革開放後,推出林林總總的優惠政策,吸引香港以至海外的精英北上發展的做法一樣。

在香港,一班精英帶領着社會大眾走向發展的道路。如果說,保障精英們的權益是不公平的,那麼我們儘管放棄這班人才,功能組別這個代表各界精英的架構都可以不用保留了。只是,那麼又能否保證人才會願意繼續留在這裏,為社會發展出力?未必。只要我們還需要這批社會精英、商界領袖,就要公道一點,付出相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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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期我們談論過功能組別的設立背景和實際意義,今天我們再繼續以法理的角度去看功能組別之合理性。

我們可以利用法理的概念去看待此問題。大家所熟悉的普通法,其實不一定能完美地保障所有人的利益及社會上的公義。因此,自十九世紀初以來,英國自普通法以外,又出現了另一套衡平法(Equity),套用中國人的一句話,「法律不外乎人情」,大抵也可以作如此演繹),以及賦予法院酌情權(Discretion),在很多情況下可以用以保障小眾者的利益,達至真正的公平、公正。我認為,功能組別就帶着類似的一個性質,假設單純的直選議會無法圓滿地平衡社會大眾興小眾精英之間的利益,就需要加插一套機制去保障此一平衡。

我們也可以看看其他例子。在美國和加拿大,都有着很多平衡大眾與小眾之間的做法,例如大學法學院收生,當然以成績論次第,只有尖子才可入讀。不過,法學院還是有一套機制用以格外開恩,讓有能力的人投身法律專業。如果考生因為民族、語言、宗教背景等因素,令到他們的成績或者入學傾向測試(AptitudeTest)表現未如理想,還是可以酌情讓他們入讀的。學府以外,社會上也有一定的工作機會撥予少數族裔的,這也是為了保障公平。其實不必說太遠,以香港來說,我們也有類似的機制———委任區議員。如果以全民直選的機制而行,一些代表少數族裔的人士一定不可能獲選,因此,政府才會在他們之間委任一些代表成為區議員。

同一道理,功能組別正好就充當一個平衡社會上大眾與少數人士利益的機制。從這方面來看,是一種真正的公平。在公民社會、政黨政治皆未成熟的香港社會,少數精英擁有多一票的權利去選出代表自己界別的議員,以影響立法、監察政府,是有其理由的。

在這些非直選議員中,的確有部分功能組別代表的投票模式、演說內容都給人一種「保皇黨」、「橡皮圖章」感覺,未有對政府的工作和法案盡是其是、非其非的責任,難以洗脫他們只想為自己「撈油水」嫌疑,這實屬遺憾。

那麼,這個問題如何解決?我認為,應該給予時間讓香港的公民社會和政黨政治再發展得成熟一點,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逐步逐步減少功能組別的議席,最終廢除功能組別,而又不會導致社會各界利益失衡。這做法正如社會聲音所謂的「逐步漸進」。如果一刀切把功能組別廢除,是不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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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認同「廢除功能組別」可以打破香港的困局,不過,陳雲說出了香港現在的困境。

至於錢志庸,香港現在還是二戰重光之時,百廢待興、民志未開嗎? 沒有了功能組別,就沒有「社會精英」為社會出力? 為什麼「社會精英」的利益與市民大眾的利益是對立的?因為如陳雲所言,這些「社會精英」已是香港財閥的一員,「財閥壟斷過分,而且不受民主政治或民主立法的制衡,以致資本以非理性的方式擴張,終於殺雞取卵,毀滅其生存根基。

Wednesday, March 31, 2010

<轉載> 梁文道《關於香港──我知道得愈多,就愈有感情(訪問盧瑋鑾)》



【讀書好-打開書櫃】說來慚愧,直到訪問盧瑋鑾(小思)老師這一天,我才首次拜訪中文大學圖書館的香港文學特藏室。虧我老說自己熱愛香港的歷史、香港的文化,卻一直錯過了這個全世界規模最大、收藏最豐富的香港文學寶庫。這裏不只有齊全的藏書與期刊,還有大量的剪報、手稿和各種類型的出版物。對於愛書人來說,此處別具意義,因為它是一位特級書迷的畢生心血。

盧老師真不愧是新亞傳人,對文化、對教育總有一份溫情與敬意。你不用上過她的課,也能在她的散文裏感到一個為人師者的真實存在。你讀她編集的文選、瀏覽她那浩瀚的藏書,便知興滅繼絕之不易。

她一輩子買書剪報做卡片,退休之際再把它們全部捐出,成立了這個特藏。如今它的網上資源每月點擊次數過百萬,惠人無數。我今天訪問盧老師,因為我想知道這份收藏的源頭。可是,早在她把原委道明之前,我就知道,那是一則感情的故事。

梁: 梁文道
小: 小思

梁: 你大概有保留東西的習慣吧。
小: 我的確喜歡保留東西、收藏東西。小學一、二年級的作文簿我一直留到大學。我爸爸媽媽也是很喜歡收藏舊東西的人,爸爸會留着他喜歡的報紙,我媽則喜歡收藏書。她沒有受過正式教育,讀的是私塾,我現在還有她小時候上私塾的書。例如石印本的《水滸傳》、《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她喜歡收藏的嗜好,也養成我現在喜歡收藏的習慣。



梁: 像你這樣子收藏,連小學時的作文也保留着的話,那些東西也要有地方放才行。
小: 我很慘的,因為小學時媽媽過身,初中一時爸爸過身,我基本上只能跟着哥哥,他走後,我就開始一個人流離浪蕩,在這種環境下,有些東西我不管多辛苦也要攬住不放。我其實也放棄過不少書,你現在看到的這些書,大多是近30年來我在大學教書安頓下來後再買回來的,那時損失真的很多,有些比較珍貴的東西我才留下。
  所以很多人覺得奇怪,我在2002年退休的時候竟然一口氣將自己的藏書捐贈出去,這是大家都沒想到的事,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或許是因為我購買舊書的過程有很深刻的體會,就是你以為很珍貴的東西,別人不覺得珍貴。我沒結婚,沒有子女,孤身一人,我是否該趁自己還有能力處理時,讓這些東西有個好歸宿?老實說,以前我經常跟中大圖書館提議說,我們圖書館是不是也要有些特色,讓別人進來時覺得有些東西是別的地方沒有的,但以前的圖書館館長沒理會我。

  在我退休前一年,黃太(黃潘明珠,中文大學圖書館副館長)回來,我就向她申訴,說我的提議沒人理會。黃太一聽就覺得有道理,可能是時候到了,以前講文學沒人理會,到了這個時候香港人開始會覺得文學看看也無妨。在這種氛圍之下,黃太便出面與現在的圖書館館長提議,他是位外國人,反而一聽見就馬上決定接受我的藏書,於是我也快快的捐了。但這一來也增加了圖書館的工作,無端增加了那麼多書。這裏也有一些需要老朋友授權的事,例如《中國學生周報》22年的內容全部數碼化,幸好工作人員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安排好相關事項。現在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我笑說這些書都是我的子女,我的女兒嫁到一個好人家,我也很安樂了。我始終覺得這是天下公器,放在我家沒有意思,沒有人看到便沒有生命。現在能放到圖書館和網上供人瀏覽翻閱,我覺得很值得。

梁: 你從甚麼時候開始有目的地收藏香港文學?
小: 我在日本的時候看見別人的文化保留得這麼好,但當他們熱心地問我香港的事情,我卻完全答不上來,這讓我覺得很慚愧。所以七十年代初我回來教中學時就去讀港大辦的一個類似香港歷史的校外課程。但他們只喜歡透過舊報紙講以前經濟與社會的情況,至於香港文學,他們則說:「我們不理這些東西的。」當時我的感覺很強烈,既然他們能在媒體中找到失去了的記憶,那文學是不是也可以呢?於是我在中學教書的同時決定報讀港大,因為如果你不在港大讀碩士,便無法進入他們的圖書館看老材料。其實我那時候在中學教學,根本不需要再讀碩士,所以後來有人問我為甚麼不繼續讀博士,我就說:「讀來做甚麼呢?我都可以自由進出港大圖書館了。」

  那段時間我就開始讀舊報紙,從二十年代末讀起,因為我只知道魯迅那時來過香港。可是我還在教中學,不能每天去看,教授就說這樣子不行,乾脆請我當助教,雖然人工不高,但可以經常進出圖書館了。從那時開始我每天都去看報紙,30年不斷,尤其當中有十年我天天從早到晚泡在圖書館看微縮膠片。一看下去便知中計,不能自拔,發現很多從來不知道的事情如今在你眼前出現,感覺很強烈。後來我慢慢儲下很多卡片筆記,凡是內地來香港、經過香港的作者、文化人我都做了記錄收藏。

梁: 對,你寫過不少這些文人在港的事跡。
小: 那還只是一小部分,有很多很多卡片還沒整理。我在中文大學最後一年才能開辦關於香港文學的課程,以前從來沒有開過,因為我還沒準備好就不可能去講。所以有人問我為甚麼不收唸香港文學的學生,我就說這不可能,收了學生要教他甚麼呢?我連自己都還沒站得穩。他們常叫我寫香港文學史,我說對不起,我不是寫史的人;但是我細眉細眼,這是我的優點,為甚麼不先做好這些細活,留下一些東西讓別人看呢?其實現在已經太遲了,七、八十年代香港人移民搬屋,浪費了很多資源,當時沒有人在意丟出來的書本有多珍稀,五元十元就能買得到;現在的人知道這些書珍貴,卻未必買得到了。

  說回那些過港文人,就像註定了一樣,那些來過香港的作家學者都沒有好結果,在文化大革命中無一倖免,有的甚至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已經被打倒。當年他們以為離開香港回去之後可以共同建設祖國,但結果卻是很委屈地過活。他們在最精壯的時候來到香港,離開香港時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開放改革之後我去訪問他們,也有人回來短遊,甚至到我家裏看我那堆有關他們的卡片。記得第一個來我家裏看卡片的是郁風,她一邊看一邊哭,這畫面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說,這些事她已經不敢記起,就算記得也不能記得那麼多那麼清楚,沒想到在香港會有人為他們做這些東西。這話對我是個鼓勵,後來我凡是去見老作家,就帶好卡片一起去。「久經風雨後,難得故人來。」我這個所謂「故人」其實並不認識他們,只是從報紙中認識他們。而他們的反應也讓我更能堅持,原來我做的事是有效用的。

梁: 我們平常看文學史、文化史,只是留意一些成書的出版物,往往忽略了一些像報紙這類的大眾媒體。如此一來,文學史就變成書的歷史了。但香港是靠報紙及通俗媒體才養活許多作家,真是要好好重視,把它們當成重要材料。很多作家在報紙寫過大量東西,產生過很大影響,但因為這些文章沒有被收錄成書,就讓人遺忘了,甚至連作者本身也忘記了。
小: 對,他們有時也會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寫過這些東西。其實整個中國也是一樣,特別是上海。所以現在有很多老學者說要看回那些「鴛鴦蝴蝶派」,它們才是大眾主流,是政治歪曲了我們對歷史的認識,重寫文學史也是這個道理。麻煩的是不少作家為了謀生,用了很多筆名。例如劉以鬯先生,他在某些場合不能用自己的本名,但我問他用過甚麼筆名,許多連他自己都忘了。我在一些刊物上看到某些片段,會覺得它好像是哪位熟悉的作家手筆,但偏偏又聯繫不起來,而且很難求證。唉,我做得太遲了。

梁: 你從七十年代已經開始做這些事了,又怎麼會遲呢?
小: 我沒有人沒有錢,全靠我一個人,有很多與作家口述訪問的材料都沒辦法整理。那時候我真是孤軍作戰,連找個人談一下的機會也沒有,那時又有誰知道甚麼是香港文學?你講這些哪有人理睬,那種獨力支撐的感覺很軟弱。

梁:沒想到你研究香港文學是在日本受了刺激。
小: 日本人喜歡搜集資料的習慣對我也有很大影響。我曾看過一位學者,他哪兒來的學問?是從《詩經》開始查他研究的某一個詞語,寫出的一本書就是他找到有關那個詞的全部資料,結論就是那個詞的演變與發源。很多人覺得那不算論文,沒有理論根據,但讓資料說話就是他們的態度。所以在京都大學的那段日子對我最大的刺激就是目睹別人如何製作卡片,看着別人如何天羅地網般去找一些他認為有用的資料。

  這裏就是我30年來搜集的。你看看這一匣戴望舒的資料,我的手現在都拿不起來;都70歲了,很難有甚麼要求。這都是我一手一腳做的,很混亂,幸好如今都已掃描入檔。

梁: 這裏還夾了一張1950年的報紙;當時你就是每天看這批報紙,影印了再做筆記?
小: 我其實不知道裏頭有些甚麼,也沒有線索,一份報紙真要老老實實看完,才能有所發現。我現在還是看舊的報紙,怕有些東西當年看漏了,但這就比較有目標了。有人說可以請研究生回來幫忙,我說不行,不是我親眼看到的資料過不了自己,有些很小的東西我也會收進卡片,好處是不會遺漏。又有些時候整個月都看不到甚麼,我便連廣告也看,這反而使我對香港三十到五十年代的社會發展面貌知道得較全面,讓我愈來愈喜歡香港,因為這裏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一路去看她走過的腳步真是……



梁: 對社會背景的瞭解也有助於瞭解作家作品背後的脈絡。
小: 對。有人說有沒有搞錯,你做了些與香港文學完全沒有關係的資料,譬如說南方局的資料我就有兩本。但如果你看香港左派的文化活動卻不知道南方局,又怎能知道當中的聯繫?雖然我很怕政治,但結果是無可避免的。

梁: 例如這裏有一疊關於戴望舒的《漢奸一事辯》,很明顯了,當時有一個複雜的政治背景。
小: 對,是誰控告他是漢奸的呢?那些告發者還在,我也訪問過他們,其中的恩怨很特別。

梁: 你剛才說到愈是了解香港,對她的感情愈深,可以詳細說明一下嗎?
小: 這份感情很特別。譬如這裏的確有很好的自由空間,左派、右派、第三勢力、古靈精怪的人都可以在這裏有發聲的機會。就算普通作家,沒有甚麼政治背景,都可以給他一個很好的位置生活下去。當你活了下去便自然對那地方有一些理解。所以我現在和年青一代說,不要錯過那些看似通俗的東西,例如「經紀日記」,它多少能表現當時香港社會,看它如何記錄、如何得到一般讀者的重視及共鳴,這很重要,這才是社會中真正的聲音。故此我也很鼓勵有心人去整理一下剛才所說的這些「非書」的文學史。

梁: 你以前在新亞讀書,受錢穆先生和唐君毅先生的影響甚深,但那個時期的新亞及中大是很強調中國文化傳承,你如何看待中國與香港的關係呢?你在那個沒有人知道甚麼是香港文學的年代研究香港文學,難道沒有身份問題嗎?當時寫作的人不會有香港文學的意識自覺,反而可能覺得自己是中國文學的一員,後來大家才慢慢覺得我們這些東西原來叫做香港文學。所以我很好奇,你是一個在教育和學術上那麼用情的人,感情上你又如何看中國和香港的關係呢?
小: 我以前一直不當自己是香港人,我相信與我媽媽和小學的老師有關,我媽媽一直跟我談的都是中國,而非香港。我未入學,她教我唐詩三百首,在中國文化中感染了我。小學時候,我的老師全部都是內地來的,當然他們也會跟學校的規章教學,例如地理,先教我們學校的位置,是在灣仔駱克道。

梁: 這麼有趣的嗎?比現在的還好玩呢。
小: 對,很有趣的。我們要看着黑板大聲唸:軒尼詩道、駱克道、謝斐道、告士打道、盧押道……所以我現在都很熟悉灣仔。這才是真正的本地化和通識教育。但那些香港街道只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考試時真正要考的還是中國地理,要畫地圖,記住哪個省份在哪,每個省份都要背。

  回頭看香港,五十年代那時香港社會的風氣很不堪,貪污啊甚麼都有,那時候我們一班同學都討厭香港。或者也跟共產黨滲入學校有關係,我們官校的師兄師姐有些也是職業學生,而且讀書最好的學生就是職業學生。他們要滲入,一定找考試考得最好的學生。看看曾德成他們,都是從最好的學校畢業。我告訴你一個例子,當時我考進金文泰,初中一第一個學期我就考第一。有一天在操場上,一群師兄師姐走過來和我說,你很聰明啊。很奇怪吧,你怎麼知道一個中一學生考第幾名?他們問我喜不喜歡讀書,我說喜歡;然後他們就說我們有個讀書會,不如周六你來聽聽。嘩,師兄師姐找我去讀書會,很開心。我第一本在那裏讀到的書,便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你說多厲害。後來這些師兄師姐全被遞解出境。

梁: 他們多大?
小: 就是高中生。那時候很厲害的,所以英國政府怕得要命。最重要就是不要進了政治部的名單。但是我讀的那間小學卻是親國民黨的,因此我最會唱的國歌就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那首。我們就是在這兩種氛圍衝擊中長大。當時官校的老師懶得像條蛇也不會被炒,不講政治就行了。我有個老師就是怕我們出事,他上課時說:「你們去參加活動要看看他們的招牌,白底紅字、紅底白字的招牌千萬不要亂進;白底藍字、白底黑字的才好進。」你看現在還是有這種情形,工聯會剛剛改了招牌,不然你可以發現白底紅字或紅底白字的就是左派。時局如此,所以在我們的心目中,政治千萬不可亂碰。

  回頭說說香港是甚麼?不知道,我當時完全不知道。特別是我們讀中學的時候,課程內沒有鴉片戰爭。在甚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只知道現狀有貪污之類的壞事。我從甚麼時候開始對香港有感覺呢?就是七十年代去日本的時候,你不能當自己不是香港人了,因為別人一定把你當成香港人看待。七十年代,日本人有很多投資在香港,所以他們也很有興趣想知道香港的事;但他們問我,我卻回答不了。於是我一回來就開始投入看報紙,在看報紙的過程中我開始問自己對香港的認識到底有多少。我在這裏土生土長,竟然甚麼都不曉得,這對我的刺激太大了。再看看三十年代那麼多人來香港,他們來香港做甚麼?為甚麼不去別的地方?這也是讓我思考的問題之一。例如,三十年代戴望舒來香港,為甚麼呢?他為甚麼不去其他地方?到了八十年代,我們全家移民,風風火火的,人人都離開,那為甚麼還有人逃亡來香港?對了,六十年代的大逃亡對我的刺激也挺大的。一層層累積下來的問題迫使我不得不問「香港究竟是一個甚麼地方?」在這個考慮過程中,我開始有了一點身份的認同。

  到了回歸的時候,大家都在說:到底是中國的香港人還是香港的中國人這種問題,我就省得去想了,我很懶,我不喜歡在定義上纏繞。既然我不知道,我就去求知吧。就在求知的過程中,看到香港當年在英國殖民地的管治下,左派有機會,右派也有機會,機會怎用是個人的事,但最低限度空間是有的。文化大革命時我就回中國大陸去看,真的想去了解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開放改革之後,我又比較早和內地有文化交流,見到老一輩的人受盡委屈,我又在想他們為甚麼會這樣,連一句埋怨的話都不敢講。我們再看看香港的羅孚父子,是不是也是個很大的刺激?他們不愛國嗎?他們是最愛國的,但是到現在羅孚一句話也不說。換成是我,早就會出聲了。所以對你剛才的那類問題我從來是迴避的,不願去想。我做好今天的事,我現在能為香港做些事,那些事將來或許有用,或許沒有用。

梁: 但從做文學史的角度去看,哪怕你一直堅持做資料搜集與分析工作,恐怕也很難避免這個地域界線的問題吧,就如戴望舒,為甚麼要把他放進香港文學的收藏呢?
小: 不知道,將來的事不知道啊。



梁: 將來就不會把他看成是香港文學的一部分嗎?
小: 常常有人問我為何不把張愛玲納入研究範圍。我說,她即使以香港背景來寫作,也不等於她是香港作家,或者屬於香港文學。所以現在值得考慮的就是,你應該當她是甚麼人。

梁: 所以香港文學複雜的地方就是,在七十年代之前,沒有香港意識之前,你如何判斷甚麼是香港文學?
小: 所以我就後悔了。研究香港文學,是不應有一個地域限制的,因為在那個時候,尤其是三、四十年代,中國的邊界與香港的政治邊界好像存在,但往來又很自由。早年的作家幾乎全部來自中國大陸,他們來的時候或者不打算定居,但又無奈成為了香港人。那我為甚麼要定義這個人是香港作家,那個人不是香港作家呢?你剛才說到戴望舒,大概沒想到我會說將來的香港文學未必會寫到他吧。相對來說,研究文蹤是一定可以的,把他當成一個蹤跡。

梁: 假如文學史的主體不在作家的身份而在於地方呢?
小: 可以,但我還沒想透。老實說,這個研究是很稚嫩的。沒有很多人願意開心見誠來與你討論,有人會說我已有了個定義,你一定要跟着我走。

梁: 現在又有個新的情況,好像黃燦然和廖偉棠,他們有許多詩作都在大陸發表,被人接受為中國作家。這是不是代表我們又回到你說的模糊狀態了?
小: 這是必然的,因為不論是政治的地域還是讀者的地域,一開放後必然會有這種模糊的現象。最近西西都將所有的版權賣給廣西師大了,出版的書很漂亮。將來讀者要是問西西是甚麼人,你怎麼答呢?其實不用如此強制分辨,因為文學本身已經有一種超越時空的特點。你和馬家輝的作品均很受內地的讀者歡迎,為甚麼會受歡迎?當中一定有個溝通點,而這個溝通點不正正就是文學的作用嗎?所以我覺得不必要如此強調一位作家屬於哪個地域。我覺得將來香港文學會成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

梁: 就好比馮驥才一直住在天津,而且深愛天津,幫天津寫了那麼多東西;但我們不會說馮驥才只是天津作家,不算中國作家。
小: 我很奇怪為甚麼中國人就是要分得那麼仔細。那麼多人跑來跑去,地域對他們來說根本沒太大的意思。你看那些南來作家,葉靈鳳長期在港,你覺得他是香港作家嗎?也不見得吧,他在香港那麼多年,沒寫過一部關於香港的文學作品,整天躲在回憶的閱讀世界中。為甚麼呢?作家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你再看看三蘇,從內地過來的,但卻完全不寫內地的事情,寫來寫去都是香港。怎麼去定義呢?根本不可能用一把尺來量度所有的人。我覺得自己的思想在這裏還沒想得周到成熟,所以我真的不敢碰這個問題。



梁: 每當大家提起要寫香港文學史,你就跟大家說時候未到,資料不夠。那要等到甚麼時候呢?還是有一天你會自己做?
小: 我經常說,我做磚,我不起屋,這是我自知的優點。我就是懂得這些細眉細眼的東西,將它們儲起來,讓將來有人用時不必再像我一樣從頭去找。我已經決定了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去寫香港文學史,這些資料則是我交給大家的東西。

梁: 今天香港那麼多年青人強調本土文化和保育,你怎麽看?
小: 我是喜歡的。殖民地時代,當局扼殺了所有關於根源的蹤跡,刻意不讓你知道,不讓你記住。天星、皇后碼頭拆卸的時候,我也去看過那批留守抗爭的年輕人。他們很奇怪,我這麼一個保守的人來這裏做甚麼?我說我是來看看你們的樣子,我想很感性地把它記在腦內。小時候我對天星碼頭最有感情了,因為我經常在那裏等待爸爸下班。它要拆了,我卻完全沒問題,一句話都沒說。為甚麼他們那麼年青,又不是天天到天星碼頭的人,卻會對它的拆卸那麼緊張?當中一定有些道理,那道理不是別人眼中的「沒事找事做」,必然有些甚麼在他們心中發酵了。所以我覺得,畢竟這一代的人把這個地方當成自己的地方了。

梁: 那就是當家作主。
小: 你沒問過我就來搞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出聲,就算沒用也一定要出聲。我們那時候就是覺得沒這種必要,你就搬個夠吧,反正不關我的事,那種冷漠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特質。如果要說真正的本土意識,那就是現在了。很多人說六十年代的崑南已經很有本土感覺,沒錯,他走得比較前,願意去想身份、去想委屈存在的意義。但當年這種例子始終不多,現在則是一整代人都有這個概念,所以我覺得真正的本土化是在八十年代以後。但他們有一個毛病,那就是沒有根,往往只截取一段七、八十年代的片段,以前香港走過甚麼路他們不是太清楚,所以有些事情重複了卻不知道。以前英國人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不讓你記憶,所以現在他們除了向前走也應該回顧一下。請注意,不是懷舊,我很反對懷舊,如果只是緬懷過去走過的路,沒有總結經驗來幫助自己更健康地向前走一步,這種懷舊便不夠好了。

梁: 這個特藏中你覺得最有趣的重點是甚麼?
小: 我覺得每一樣都很有趣,我當然認為自己的子女每一個都很有趣,你隨便拿一篇文章來看看也很有意思。譬如二十年代香港已經有人用很先進的理念討論香港教育了……

梁: 你從前買舊書的數量驚人,盡人皆知。如今你捐了這些書,買書的習慣有沒有改變,買少一些呢?
小: 書反而買多了,但我看書的習慣卻改變了。以前我在中文大學教現代文學,可以說從三十年代一直到2002年,所有散文我都不放過。我也看小說,因為有學生跟我寫論文,他們選的小說我也要看。但現在我一點都不看了,我不再看文學,除了香港一些新的年輕作家。我現在是不務正業。

梁: 那看些甚麼?
小: 在看建築、看文化上的書,看一些日本文化發展的書。

梁: 所以現在買的書也都不一樣了。
小: 不一樣了,你找天上我家來看。大概有幾類,一類有關日本;一類是香港文化,能買多少就買多少;還有一類是建築的書,和介紹京都的書。

梁: 我記得你寫過希望以後自己別再買那麼多書,對吧?
小: 唉,就像上了毒癮很難戒,反正這又不是非法的東西。一逛書店身心都全進去了。